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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场内

连看两天身体演出:前晚看台湾 Riverbed 剧团的 taking it up and putting it down ;第二晚看 Er Gao Dance 的「来来舞厅」。作为对身体剧场陌生的外行观众,我开始感到身体存在——台上的和台下的。

我想,身体是无义的,身体的位移所形成的动作本身也难说有义,如果脱离语境说手从左边挥向右边喻示了一些什么,恐怕是对意义生成机制的过度延伸。意义只能指向现场以外的、处于他处的符号世界(虽说它的入侵和包裹无处不在)——通过「观看」这一行为来将它接引,使现场有意义。但同时身体也恰在无义中才得以延展出关于多义的影射,恰在单数中才得以暗示复数——就好像说人与人不同的暗中前提是两者皆人。正因为人人有身体,且每人的身体之相似性总大于差异性,使得一具身体可以指向所有身体。这种功能便和面孔不同——面孔的质地直接指向了单数。这两种意义生发方向在剧场中都被需要,但如何在她们一同出现时保持意义生成传递的清晰流畅,可能是一件比想象中困难的事情。

在以观看身体为主要意义生成方式的剧场中,任何额外元素的引入都显得意义浓重。在这种情况下引入新符号元素就需要创作者的谨慎;事实上演出的身体性越强,越是需要观众付出努力在无义中找到多义,就越要谨慎。在一片意义空白中,符号元素的引入应该起到扶手的作用,帮助观众在意义建立的过程中趋近创作者意图的方向,而非相反,混淆、阻碍意义的连接和一贯性。

剧场、演出,通过给予观众无义来放大观众的感官,再通过释放有义来缩小它,一张一缩的动态也是创作者们常谈的 suspension 或者 dynamic 。在失衡和平衡中如何找到同时满足观众意义生成需要和创作者意义表达需要的实现方式,是艺术的宏大课题,放在现场演出领域内更加凸显它的难度。因为其中一定存在由于不同材料、元素之间意义传达清晰程度的不同而需要作出的放弃。不同材料的性质在不同的语境下也不断变化:有时一张图片比一段音乐要更「清楚」;有时相反。在此之上,恐怕还要考量不同感官的器质性区分:譬如,视觉作为符号世界最为训练有素的传声筒,它强大的功能也带来可观的欺骗,在剧场中就格外危险,一个运用 collage 的手法呈现的 image-based 演出几乎走在钢丝上,观众轻易就失去落脚之处,可称为高风险剧场。舞台上铺开的红地毯、漫天洒下的报纸、拟真的房屋及植物模型,这些纷杂的指向标,却难言有统一的目的地,只模糊了方向,最终萎缩了身体的延展性。结束前才姗姗来迟出现的几张人脸纸板,更雪上加霜,让我想起曾经参加辩论比赛时习得的规则:结辩中提出的论点是不予采纳的,因为它们没能经过充分地讨论。望着观众的几张脸似在挑衅:现在我们来对一下答案,你看你是答对了,还是答错了?

隔天再看国内舞团「二高」的演出,便意识得到二高是舞团,演出关注点更在舞上。舞和身体,还有一层区别。观看舞,和观看身体的中心不同,对符号意义的态度也不同。

从呈现谈,演出中舞蹈和音乐的时代性很充沛,对于有相似背景的中国观众格外有感染力。但或许由于拼贴的手法(又是拼贴)选择,又或是由于各部分黏连处的交代略显拖沓,总让人感到演出中各段舞蹈未能形成意义的合力。演出始于舞,又似乎囿于舞;文字简介中所设想的对于 disco 入华这一时代事件的解剖却欠奉—— Disco 入华如何席卷了中国当时的文化景观?如何改变了人们对舞蹈,和身体,和文化的想象?又如何因此改变了人们对生活的想象?凡此种种问题皆是高度概念的,演出中的舞,和当年 disco 作为舞一样,只是引信和载具,背后映射出更大的文化现象——这样的多层关系在演出中似乎没有看到。

格外引人思考的是,演出最后,各舞者走入观众席,邀请观众上台共舞这一处理。当然可以说这迎合了当代剧场或当代艺术强调 engagement 的浪潮,但仅通过把观众的位置从观众席转移到被称为舞台的开阔空间,这一项 engagement 就完成了吗?是要打一个问号。

其一,演出中,在邀请观众上台之前,并无任何邀请性强的部分令最后的这一处理得到铺垫;其二,把 disco 的精神搬到今天来让观众体验,体验不体验得到且不谈,哪怕体验到了,究竟又是否有助于重新回到disco入华的那个「昨天」(假设这是演出试图做到的)?其间的意义联系是否通过观众上台起舞就实现了?这或许是一个关于 embodiment 的讨论。

我这一具安坐观众席、被限制而不得自由伸展的身体,和台上肆意诠释 disco 意涵的五具舞动的身体,所形成的对照,得以允许剧场在其间成为中介,也得以允许 disco 的概念在距离的中介、空间中建构起来。在那样的时候,由于「观看」,概念就清楚。如果观众上台将距离折叠,这一「台下身体的无动,和台上身体的动」的张力被颠覆,令我们离 disco 更近了还是更远了?至少可以确定,看 disco 在舞者身上被 embodied 和「我」成为 disco embody 的对象是两件事情。

如此说来,embodiment 和 disembodiment 务必是同时成立的一组关系,两者互为条件和结果:概念通过 embodiment 来去概念化;身体通过 disembodiment 来去身体化—— Oxymoron 贯彻在当代的一切意义织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