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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非鱼」的资格

2023年11月18日,「端传媒」刊《从霸道总裁到“暖男”尼诺,女性的新情感劫》一文。以下为我读毕后的一些想法,记录在此,希望在未来能给自己提供一个关于此类话题的意识参考。请读者熟悉原文后再阅。(鉴于讨论需要,现将爬下后的全文附在此处。我鼓励读者为阅读付费。)

初读毕的茫然令我甚至无法分清是否这样的茫然其实就是作者期待读者得到的——作者是否也在这茫然中?许是我思维僵化,很难说文中能总结出哪一条逻辑线索、观点态度,只感觉筹谋已久、蓄势待发的情绪跟在过分多的未及解释清晰的概念后面,换着不同的外衣反复登场。可情绪能将一切击倒,却难言树立起什么——就像文中只得见一众「友人」生活得「千疮百孔」,却未解释又该如何与她们不同,「正确」地生活。作者坦言那种「理想状态」她也弄不清——这不由让人怀疑那状态是否存在。如果其实没有那理想,文中痛斥的这些「错误」又依何评断?难道这不让我们开始思考:「正确」和「错误」的判断是否依然是此探讨的重点?不难同理,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必将人逼入茫然,又难免滋生情绪:可如此一来,这情绪是否仍旧真实?字里行间的表情都在说作者自己或许也在这设置好的痛苦中没法自拔,甚或这篇文章就是这种痛苦在言说。

从一个细节讲起。文中写:

「我就很惊讶于一位熟读各类女权思想甚至后人类理论的朋友,曾与一位“尼诺”在他一对一婚姻协议存续期间保持著多年地下婚外情……她在这段地下情中受到精神控制,又承受著自己实践与理论的分离所带来的痛苦,而这一切都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作者似乎对于「熟读各类女权思想」这样的描述产生一种恋物式的迷狂。被作者认可、允许一同分享这种迷狂的「朋友」们,也毫不意外、恰到好处地令作者失望——如果不失望,这种迷狂便不能完整成立。皈依于此迷狂的过程中最大的牺牲品是对「人」的体认,不然作者对于「人」和「思想」之关系的判断不至于最终只能停留在「实践与理论的分离」。文中谈及的「思想」和「痛苦」都只能是这种迷狂的附属造物,它们被形成、被命名、被赋予意义,唯独和真实生活无关。

我想,当某种「主义」在人的思想空间中增生得过大,就容易发生一种我称之为「概念涌现」的过程——即是看待身边任何一切,都感到其被概念嵌套的必要,以至于最后一切「我」之外的客体都演变成概念中所自带的判断性的潜在完成对象。这样对概念的构建只能满足构建者的需要,粗看之下主体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似乎增加了,实际上不断繁衍的概念注定失去表达的功能,只能变成退行性的、否定性的符号僵尸。当主义的存在取代了「人」的存在而成为第一性要旨,个体、个性、个人选择、个人情感就从思想的路径中被代换掉,变得卑微,乃至被忽视——这不恰好就是文中所谈的那个「父权制」的「核」?作者对「父权制」评说道:「父权制让我们所有人都去追求成为强者和确定性,而这恰恰扼杀了ta者,也让人不懂得真正欣赏边缘和脆弱的美好」,可作者在她的语言中不断进行的,不就是将这种「主义」塑造成「强」、又以法官的姿态将此种「强」施加于身边的「朋友」吗?这也同时告诉我们作者自己已经如何被这一套「强」的「主义」吸纳,并与之融为一体——是否自愿远非重点,至少在成文这个动作中,作者已是一种主义的宣传者、执法人。这是「父权制」思维模式的一种真实写照。作者所批评的对于「强」的追逐和倾慕,只不过被无缝平替成对一种特定观点、一种特定意识形态、一种特定语言的信仰,而这种语言最终和所有其他语言一样,是征服性、排除性、迫害性的,或说「父权」的。语言就是符号的,符号就是「父」的,这是绕不出的圆。话说到此,与作者具体的个人已经关系不大。或许「解放」的性质就是这样:毫无疑问,这些意识、观点、想法最初自然地萌芽于自我觉醒,但就像任何革命,革命者永远处在未准备好的状态中(准备好时革命便不再被需要了),以致革命中新造的装置轻易地成为对被去除的装置的最佳模仿。革命者们惊讶地发现,驰骋纵横的意识战车,一眨眼之间转向自己开来。我们总会面临的问题是:这样究竟令我们更接近自由,抑或面对更深层的自我剥削?

这种剥削最终只能是自我进行的。审判别人就要自审,这是同一过程的两个面向。对他人施加「主义」,自己也很难不对号入座,这过程便是对这种「思维主义化」的一种病理性圆满。全文在展示作者如何热衷充当「朋友」当中的主义审判官、裁决者,规定每个他人「应当」如何生活的同时,不恰也在展示这种剥削如何被「主义」——以及已被主义同化的作者本人——作用在作者自身吗?身边这些「朋友」难道不正是作者,或说其后「主义」的一个个自我分身吗?在审判官眼中,当然人人有罪,因为那就像一面面镜子。看作者写:「想到这里,我又暗笑,看,果然习惯性自我反省也是戒不掉的了。」其实这里隐含着双重默认:第一重是「习惯性自我反省」;第二重是「戒不掉了」——皆为概念垒砌成的重峦叠嶂。

归根结底,这都是「父权制」根深蒂固的遗毒。究竟我们所有人,生来已在这同一染缸中,又该怎么办?

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熟读各种女权思想」的人,难道就因此失去朴素地选择、面对及承担自己的关系和生活的资格吗?仅仅因为所选择的关系或许背叛了「主义」?第二个问题是:「我」生活在今天,到底有没有不去思考《尼诺》一文中所指涉的种种问题的权利和自由?

当一个对象在被审视时的结果不是「为女性赋权」就是「男性凝视」的今天,我想,这两个问题的答案至关重要。诚然,身份觉醒是这个时代的最重要的声音之一,性别议题也理当是舆论场的焦点,可具体而微地讲,这样无时不刻侵略着「日常」的问题,真的是市民生活的必需品和必须品吗?换句话说,如果「我」主动选择放弃每时每刻紧盯自己、审判自己,在今天仍然被允许么?在观看疯马秀前,如果我无法明晰我是在自我赋权,还是自我物化,难道我的欣赏能力连着资格就一齐被剥夺?这些问题的主体已非「我」;问题生发的路线不再是「我」思考问题,而是问题将我箍紧。一个当代人在每天承受工作生活种种精神高压之余,还要普遍地被强制「参与」这些议题,这很难讲是一种进步的表现。事实上,简言之,谁要求「我」这么做,谁就是「父权的」。

那么难道面对这堵高墙我们无计可施?我的假设是:当从正面直视它时,是的。对于战胜它、翻越它的期待应该被放弃。「父权制」的增生,最需要的滋养恰是一个站在它正对面,与它将斗争永远进行下去的敌人——因为正是在这样的斗争中,我们才产生「强」和「弱」;我们才一次次掉入固有的思考方式:为了满足自己找到位置的欲望,而在脑中和身边的世界里拟造一个方向单一的阶梯,再将所有一切对象以一定规则对应摆放其上。「父权制」规约得以在这样的尺度中维系。难办的是,这无有尽头的阶梯常令人感到安全可靠,希冀于直接跳脱它是不很现实的。或许,当面对一个看似不可战胜的对手时,我想我们可以引入一种更东方的哲学——既不该直面,更无法转身,何不把头扭到一旁,以侧面对它?

当庞然大物被轻放在视界边缘,离开焦点中央,退化成眼角的一小块斑点,世界才空出来被我们看到。而当失去了如临大敌的我们作它增殖的养分,「父权制」才有可能失去支撑而萎缩。当斜目而视,我们才有望在父权语言退潮后的残垣上发现藏在今天的语言空间之外的锦囊妙计。不得不如此,因为任何一种高声提出的主张,最后莫不是被这套语言变形成这堵墙新的地基。真实的不二法门永远隐蔽、私密、个人,它只能在语言外面,在言说之前,在沉默之后。

「女性」不存在,「女人」不存在,无疑,「女权主义者」也不存在。卷帙浩繁的文章海不过是给「父权制」创造更多的皮。我们所能开展的只有一种「放弃」了抵抗的抵抗、与战斗的愿望本身战斗的战斗。要从头兴建某一种新的思考权力的方式的真正困难,恰是它要求我们要放弃「主义」式的权力征服。这丝毫不悲观,相反,它充满了活力和热情。我们不再批判,而是允许,而是囊括,而是拥有一种与父权的眼光截然不同的温柔目视,它比尖刻宏伟,比否定宽厚。只有当我们理解如何以更包容、温润的方式——而非破坏、侵入的方式——思想父权天梯以外的世界,我们才开始有机会接近到那想象中的与今时今日不同样的权力结构。

阵痛不可避免,光是考虑到可能要失去长年赖以生存的人世尺度,就足以令人痛苦不堪,像切除自己的一部分。但这是我们亟需的训练。当过往习以为常的语言像空气一样被抽离时,我们需在这渴望已久的真空中学会为自己创造新的呼吸方法。过程绝非一朝一夕——滴水穿石的哲学,和侧目而视的哲学一样,既是目的,也是方法。对「父权制」及其思维模式的逃亡永远无法以「提要求」的路径做到,任何谈判都是妥协和顺从的一种。唯有自其内部,以最轻柔的方式将长久紧缚的绳索自钩上摘下。越是用力去拉拽,当然套得越紧——「父权制」越是去反对就越在反对中增生、弥散,难道不就因为如此吗?

如有读者存疑:这里谈的温柔、允许、包容,岂不就是站在父权制对立面的所谓「女性力量」最传统的描述方式吗?我想,我们需要先思考,是什么预先将这些词汇与某种固定的图像建立联系?是什么将这些图像与性别并置?又是什么将这些性别放到角斗场中?或许,那答案就是我们要抛弃的。

《尼诺》文章末尾,作者讲:「我可以为这些在苦海中翻起爱恨的朋友做的事,也许就是写下这篇文章,提供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更重要的是,将枪口向上,去挑战结构而非被困住的个体。」我想这话只能对一半:不是前一半,就是后一半。最终能够将「枪口向上」、「挑战结构」的,难道不恰是一个个「个体」吗?

现在写的这篇文章,和很多其他文章一样,只是许多言辞。在言辞背面的具体生活中,有人呐喊,有人高举旗帜,有人每天和模糊而令人窒息的敌人亲密接触:我在心中为她们每一个祝福。在昼夜不息中,每个人都有其面对外在和内在的方法,就像我对此文「只是」言辞已感到足够满意——简单来讲,这个念头或许就是这篇文章想讲的全部。

至于贯穿全文乃至所有文的「父权制」究竟是什么?投机取巧地回答:其实不太重要。就像所有「女性主义」文章到最后和性别都关系不大;就像下面这则故事其实和鱼的关系不大:

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今天,或许我们还可以从「子非鱼」的故事中汲取智慧,并告诉自己,「我知之濠上也!」

又:偶遇这篇访谈稿,题目似与我意相和,或可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