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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个展——艺术人生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个展——艺术人生
一片空荡

2023年10月中,与友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RA)同看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个展。宣传说此为英国历史上首次举办玛丽娜个展,而我观展后则在担心观众们被调动起的期待恐怕难以被完全满足。玛丽娜本人在展览设计过程中的参与程度是我不得而知的,总之,在某种历史意义的诱惑,外加玛丽娜个人在全球艺术界无匹的号召力下,策展方在对此展能够「名垂青史」的野心和还原玛丽娜的诚意中摇摆失措,反倒弄巧成拙,勾勒出一场破碎却缺乏回归的呈现。有意思的或许是这求而不得本身却某种程度上无意间可与玛丽娜的艺术人生以为互文。

本展最大噱头在于对玛丽娜艺术生涯中个别经典作品的当场「重演」。于我看来,这些「重演」恰也是最突出、而本可以轻易避免的败笔。问题就出在对于这些「演出」的定义上:到底在这个展当中要重新创作出新的一批作品,还是切片式地将玛丽娜当年演出的一些「外表」作标本化移植、排列成一场相比于只有照片和视频的「传统」个展而言更亲切的回顾?我认为这两种思路虽侧重各有不同但都可取。第一种思路,展览本身形成一件大型作品,可算一种前所未有的个展尝试;第二种思路,虽然在内核上和传统个展的办法并无根本区别,但实现手段仍称得上突破,加之身体在展览中的出现也能遥遥呼应玛丽娜本人推崇的艺术形式。但遗憾的是,策展方想在两个端点中取得那不存在的平衡,最终仅令玛丽娜个人和她作品的力量不能充分释放,观众和这些作品产生交流的渴求也落空。很简单,玛丽娜这些演出能够被「重现」么?可能被「还原」吗?「复刻」呢?……换一百个动词都难觅一个肯定的答案。如果这些演出不由玛丽娜本人、由她那具身体在这些已经过去的时间、地点中完成,这些作品依然还是这些作品吗?那么这些在展馆中发生的「演出」又是什么呢?关于行为艺术实践本体论的探讨当然是一个远比回顾玛丽娜更大的问题,但这次个展由于玛丽娜本人和她艺术实践的特殊性,本拥有难得的机会去尝试——至少试图尝试——提供关于此问题的一些材料。然而可能是我眼拙,展中看不出这个问题有被清楚地想过。

简单谈谈这些「演出」的难堪之处。宣传中着墨最重的就是由一男一女两具裸体夹出的「门」(实际展览现场,玛丽娜和乌莱当年演出的录像就在门旁的旧电视机上反复播映)。我和朋友在穿过那身体的「门」后方意识到「门」外面有一个展览区域被我们无意略过未看,于是想从门旁边预留好的另一个不需观众穿身过体的通道返回去看。没想到一转过身来没来得及迈步就被在场安保拦下,问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们解释后他讲:我并不是要阻止你们去,但你们不能再从那里(身体的门)穿出去了。语毕一瞬间,关于演出(无论是当下的这个,还是玛丽娜的那个)真实发生的想象顷刻破碎了,带有侵略目光和霸道气息的「展览感」猛扑过来,我感觉我和玛丽娜本人、和她的艺术亲近的尝试已不可能再发生。

另一例,展览流程最后「海边的房子」一演出之不知所谓,更让人在离场前大失所望。表演者面净衣白,在精致似中国园林的木艺空间中(所在展厅更雪上加霜)装腔作势地上洗手间时托颔沉思,又在和观众目光相接时闪烁躲避,实在不能不让人怀疑玛丽娜曾经接受采访时表示此作品凸显人之「孤独」的初衷是否实现失败。更有,若从侧面细看,衣柜中无论是否经过使用的内衣裤都纤尘不染;作品介绍中提到的望远镜在场中无处可寻,等等。回过头来看场中观众虽看不明白但不妨崇敬的神情,只让人觉得泄气。关于展中演出,言尽于此。

回到上述两种想象中可能的办展思路,我想,其实都可以很有趣,下面略作展开。

第一种思路,一个大型作品。也即是说,如要重做「海边的房子」这场演出,那么表演者就应在设定好的环境中实在生活那设定好的十二天,不消因场馆入夜关闭、缺乏观众、不能盈利而停下;「Rhythm 0」也会由另一具或许更年轻的身体在英国伦敦皇家艺术学院展场中真实完成,凡此种种。这些作品与玛丽娜当年的作品在形式上完全一致(当然,本就是「复刻」),但由于时、地、人的变迁,它们不可避免自动产生全新的艺术价值和意义——这个展对策展方和观众都将变得非常轻松,艺术自身的「在场」可以不受限制地发挥作用(和玛丽娜「artist present」作品形成真正呼应)。如此,展场中不见任何一张玛丽娜当年作品的图片,不需任何一段当时记录下的视频,观者看到的仅仅是一场场真实在地发生的演出。而在这些演出中,玛丽娜的身影虽不在,而她真实的形象、她艺术思想的核却震耳欲聋。当然,可想而知不是每一个观众都能接受这样的形式,这种尝试恐怕也只能永远停在梦想中,但这种对待玛丽娜(没错她不得不变得特殊)的作品的态度,本应字里行间般浮现于展览的设计中。

第二种思路,这些「演出」本身只是另一种「照片」,一种全三维的高度拟真照片——没错,最多只能称之为「模拟」。虽说这几乎只能算作一种小聪明,一种伎俩上的小幽默,但毕竟算是有点新意,加强观众的体验感在这身体稀缺的年代也是好事。我揣测,策展初期的想法本就是这样。没想到后来在具体化的过程中,野心的声音陡增而至于失控,发展成现在这样——我也很能理解。

总而言之,在任一方向上多迈一步,整个展都可以直接得多。可惜这没有发生。但又说这样却无意间和玛丽娜——恐怕是任何艺术家——的艺术人生互文,何意?

我自己身为一个剧场创作者,一直在思考「剧场」和以玛丽娜为代表的行为艺术、当场演出之间的异同。这个展间接提供一种回答的思路。看到玛丽娜的脸在巨大的投影中因为某种痛苦——或说不能真正地痛苦的痛苦——而扭曲时,我想剧场的确距离这种为「人」的核心感受,相比于玛丽娜的实践,要更远。(前句中「痛苦」一词当然鲁莽,友人或称「歇斯底里」,或称「人的疯狂」,总之,其核心是荒诞的、其形式是暴烈的——我想都可以作为思维之参考)玛丽娜几乎把自己的一切:身体、时间、称之为「人生」的体验,都丢到这个苦痛的熔炉中。我们看到的与其说是玛丽娜,不如说是这个熔炉,又不如说是玛丽娜与这个熔炉交相辉映的侧影。因为玛丽娜就是这个熔炉,这个熔炉就是玛丽娜,我们也是这个熔炉,我们也是玛丽娜。我想玛丽娜的艺术的根本体验之一,也是其所以伟大的原因,正在于此。但在审美上,这几乎如冰雹一般砸在脸上的感觉,在我理解中,非剧场所追求。剧场更像——朋友提的好词——管中窥豹。要「窥」就要有距离,但这种距离当中并非只有目光,还有承载目光的一个管道。这个意义上讲,剧场的艺术,或说剧场的目光,一方面去凝望这个苦痛熔炉,另一方面去审视的恰是这个管道本身。剧场的工作就是不停地打磨人已有的这个管道,同时寻找新的管道,最后换上新的管道,周而复始。譬如讲一个双筒望远镜,换成一个天文的——比喻很简单,不再重复。都是水管工罢了。此段或显偏题,下面回到这个展和玛丽娜。

展中令人满意的一点是对玛丽娜各个时期的作品都有呈现,作品和时间的关系相对也明晰,很方便读者铺开一个比具体作品更长的线条。在这个线条中,上面讲的互文就开始出现。年轻时的玛丽娜的作品中,无处不在充满了上面提到的那种痛苦的直接化身:乌莱把自己嘴唇用针线缝起来、狂乱的吼叫以及不断加速扇到彼此脸上的巴掌、被两人拉开等待发射的弓箭,等等。这些作品当中,漫溢着观众无法不去面对的热情和迷乱,以及随之而来的茫然——恐怕也是艺术家本人的茫然。坦白讲,这些作品由于它们的性状本身,很快就会令观众感到审美疲劳,以及由于失去距离而伴生的麻木。当然,说这些疲劳又有独特的意义也可以,这里就不再正反两说赘述。后来她走过长城、躺在树下、缠绕一只蛇、找到骨架和玉石等等,之前作品中用在身体上的力气得以找到新的承载:承载在这个土地上,承载在一些文明创造的意义中——那些「人」的另一个面向。这些作品中,可以在她的脸上辨认出年龄突然的存在。再后来,有了「海边的房子」和「在场的是艺术家」这两个剧场性彰显的作品,玛丽娜早年不愿意拉开的距离还是从某个地方冒出来了。过去作品里的张牙舞爪一下子全都沉了下来,玛丽娜逐渐变得没有一丝声音。在「艺术家拿着蜡烛的自我形象」摄影作品中,玛丽娜几乎不再存在。她那写进艺术史的身体,和所有朝着前面、外面的指针,全都换了一个方向,藏在了她的里面,融化在明灭的烛光当中。于我而言,这时她作品中的力量,变得前所未有、无法抵抗,每每接触,很难没有下泪的冲动。对我来讲这不是审美上的厚此薄彼,而是不得不面对的真实,那就是最大的声音只能是沉默。这种沉默不是否定的,而是生动的,沉默当中的活力坚韧而顽强。与前述的「根本痛苦」同也不同,这种沉默在喑哑黯然中,仍允许人呼吸。这样一来,在「我」和那根本痛苦的熔炉之间的拉锯中——当然我不可能赢啦——但我也不可能再败走。那么这已是「人」的胜利。但从另一个角度讲,玛丽娜这位绝对配称惊才艳艳的艺术家,也花了足足一生的时间去找到这个沉默,令人不胜唏嘘。这里恐怕就是这个互文的落脚点:艺术就是一种诚意和野心的纠葛,时间和表达的谈判。艺术家,最差时是一个头衔,最好时是一种态度。玛丽娜在各种维度的成功,连这个远非完美的个展都无法掩藏。她是她最好的作品——如果不是唯一的作品。

又:上文诸多观点都在与友JZ和SY交流后得到,感谢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