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Confession - 人物的边界
2023年11月1日与友于伦敦 National Theatre 看 The Confession. 戏全长一小时五十五分钟,谢幕时那一刻我看表,确认这是我看过最准时的戏。这样讲来似乎暗指戏中内容乏善可陈,实则不然。虽说我的确不能承认对此戏持完全赞赏的态度,但能精确把控演出进行的速率、节奏,并在相对不多的时间内完整呈现出「人生」量级的故事线条,这一定是全剧组能力和态度的体现——在诚意这一点上,国家剧场无可挑剔。但或许恰也因为是 National Theatre,在我看来,这个戏或许仍旧不可避免地落入了英式剧场的思维窠臼。
全戏围绕一位女性的生命故事展开,以她自身老年时的视角,回溯式地拉出一卷20世纪女性于挣扎中求独立、自由的漫长画幅。故事本身,以及此种自传式的剧场形式,在今天都并不算新鲜。关于戏本身,仅挑出几处简要谈谈。
饰演青年至中年阶段女主角的演员水平一般。作为挑大梁的主演,她的「一般」对整出戏的影响或许就不一般。如果不是饰演老年主角的演员功底硬朗结实,展示了英国国家剧场级别的实力,仅凭青年主演的诠释,主人公的形象恐怕不仅不讨喜,甚或令人生厌。无论是从开场不久时以口吃、紧张、手足无措来刻画一个初尝自尊滋味的懵懂少女在家中与父母生活时的情状,还是到后半段以令人无法信服的麻木描摹一位历经沧桑后依旧扮演他者的女艺术家,都令人感到货不对板。其实这样说当然太苛刻,也并不公平,盖因这种表现并不能完全怪她。好的导演当然应该知道演员的能力程度并作相应调整,或掩盖或转移这部分不足来为全剧效果作想(考虑到戏中其他方面的设计,或许导演已经这么做了)。最终,她演出上的不足苦了其他演员——在这样的主演身侧,又能有多大发挥空间呢?剧场演出是合纵连横,是如何用一根线索将各元素的能量空间贯穿一气,这个线索本应是她。全戏的表演部分,就这样遗憾地令人感觉使不上力气,想要一声怒吼,泻出一口呜咽。
导演上,全戏有两处令我印象深刻的处理。第一处是主角在浴室中受侵犯时,她去拜访的名画家坐在自己工作室色彩缤纷的地毯前安静地饮酒,全场寂静无声,空间和时间和观众们一起沉默数分钟。关于此——以前也提过——我一直以来都认为沉默的音量远比大喊大叫来得直接而深刻。辅以故事在此时的进展,更是振聋发聩——因此在我看来此处是导演的妙笔。关于女性议题和「沉默」的关系,更是有无穷讨论空间,下次再谈。可惜这样的沉默全场便只此一次,令它显得侥幸而孤单。更有,此处沉默尚未完全释放其力量,就被青年女主演从浴室中出来后的一声哀喘戳破,顷刻就像蒸锅里的水蒸气一样,在揭开锅盖时散尽了。第二处印象深刻的处理,是当主角重逢侵犯她的人时,以一系列行为,表明了她的态度,并说出了全戏中最有力量的台词:
“You don’t get what you want, when you don’t get what you want.” (大意)。
这一处是剧本的妙笔。主角对侵犯的回应展示了一种可能性:一种非歇斯底里式愤怒,却更显人格之内在的可能,在平静中充满了力量,赤裸的身体一方面提醒「人」的在场,另一方面令观众瞥见「自由」一星半点的影子。可惜在我看来,导演依然没能完全将这一片段的内在爆发力表现清楚,不知道是过于遵循剧本设计以致缺乏新意,还是为了和全戏风格保持统一,这一片段最终以最复杂的逻辑出现——当然,或许这就是导演想要的。另外,此段导演选用老年主演完成,一方面和主角内在成长的线条咬合,另一方面我恶毒地揣测,或许就是协调演技差异的「处理」。
值得一提的是舞台设计。全戏使用一种既现实主义又刻意模糊的场景,营造出舞台感,成功契合自传式讲述的故事内容和叙事方式。加之对幕布的使用,和在幕前摆放的两把椅子,都对于交叠或重塑故事空间和舞台空间和现场空间之间的关系起到作用。故事将近尾声时,摆放了一整场,贯穿始终的唯一大布景——一块大门——被推动翻转,展示出其背后的木架结构和电缆走线,与文本呼应上,也是精彩之处。
接下来离开戏本身谈谈为什么对我来讲,这样的戏在此刻或已无法再成立。
传统剧场的故事性——至少从某个角度出发——构建在人物的塑造上:故事中总有事件发生,事件总要行动去推进,行动总要主体来完成,而对这主体的理解在人类历史的绝大多数时间中都很难不是一个「角色」。可来到今天,「人物」这个概念在此时此刻的话语空间中,已经变得非常危险;或者说,讲一个带有「人物」的故事的空间,已经被挤压得很狭窄,「人物」的边界正在快速向我们迫近。
人物的塑造就是叙述主体看待它的角度的展示。由此很多问题变得非常具有杀伤性,譬如说:如何确定一个合适正确的、不会犯错的看待一个人物的角度?(这个问题的确是政治的——什么不是呢?或者应该问:什么更是?)每个人物在能被看待之前已经变成口号式的工具,人物并不再以人物的形象出现在观众脑海中,而是一条横幅,一个喇叭,一块警告牌。舞台上这样,舞台下更甚。像天花板上的烟雾警报器一样,大家的大脑中都装配语言警报器。这样,有人会讲,「每个看待的角度都应该是对的,每一种角度都要鼓励」——我恰认为这种「拒绝式的正当」的语言最为可怕,因为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而这种语言就会变成「肯定式否定」,即:每一种角度都正确的话,那人物还有什么意义咧?故事就不要讲了嘛。光是这种问题的存在本身,已经不可避免在看待的视角中掺入杂质,一种更自然(不存在全然自然)的眼光反而失去了。这样,「人物」急遽地缩小、僵硬了。既变得不可能真诚,也变得不可能真实,剧场的全套表达就像溃于蚁穴一样走样、垮塌。有时候事情就像这样,费尽了努力去靠近那个想象中更自然的(故有人认为也更正当的)原初,却在这些努力中将那自然的可能性完全杀死。或许所有表达都走在这条路上,剧场不是例外。关于表达,未来或许再谈。
联系到这个戏本身:这种自传或伪自传性的故事对「人物」的依赖最强,可以说完全建立在人物上,联系前述背景,这种从具体人物人生故事中抽象出的剧场叙事的作品在现在还有多大正当性?多大可能性?如果表达在这些夹缝中真能挤过并成立,那还剩下多少实在的力量?身份、个体性,现在只是无数价值判断符号的不稳定拼装体,在这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故事不仅很难不是片面、一元的,更易变形成一场隐藏在其后的叙事主体们的权力展览。如此,越个人的、越人物的几乎变成越不可谈的。一个显著的症状或许就表现在这出戏的命名上:“Confession”,即“acknowledgement”。可 “acknowledge” 的到底是什么?全戏最后以老年主角的一段关于雌鸟割肉饲子的独白告终,在我看来,这样就悲剧性地主动跳进戏题里由强烈指向性刨出的深不见底的陷阱。
看完戏过后的某一天和朋友谈到此戏,她说她非常喜欢,因为戏中许多场景和事件足够清晰地和她自身的经历共振,在直接的连接中她感到触动和共情。她表示很可能男性和女性观众看此戏的观感会完全不同。我无意于此笼括地讨论男性女性的性别或任何与其相关的内容,只是觉得我和这位朋友关于此戏的对话的场面,或许又可以被看作「人物」或个人性在剧场语言空间中另一个层面上的展示。这令我反思自己已经太久无法以个人的身份进入剧场看戏,太多来自从业者、批评者身份的眼光被我随身携带。这很难说不是一种视角的遗失。虽说难以辨清这种遗失是否某种程度上是剧场的要求,但必须承认剧场最后的观众只能是「个人」,只能是「人物」。
讲话、写文章就像这样,讲了一大圈,最后绕回到开始时谈的某一个东西上,这样文章显得有设计,并且看起来很酷——就像戏中,年轻主角最后还是要选择和她「爹」(饰演其父的演员扮演的另一角色)落入情网,结婚生子,面对衰老、死亡,结束故事(为什么故事总在这时候潦草/结束?)。此处理看起来不像导演有意为之,但在我看来或是戏中最有意思的隐喻——关于「人物」、关于这个戏、关于理解剧场及其实现方式的一种思路。
又:感谢友R.